丁楠
提起陜北,你會想起什么?是新中國文學天幕上,路遙先生為陜北文化開辟出的一抹金輝?是黃土高原里信天而唱“樂由天作”的信天游?是毛烏素沙地里連成一片一片的沙蒿、踏浪、檸條?還是“落日大旗、馬鳴風蕭、雷聲閃電后,最終明晰了的大徹大悟”的橫山老腰鼓?
2001年,我出生在陜北的一座彈丸小城——綏德。是的,我用“彈丸”一詞來形容她。2019年那個夏天,我曾鉚足了勁、發了瘋似的想要逃出去,去八街九陌、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看一看。這是少年對想要擺脫如老一輩一般“面朝黃土背朝天”命運的希冀,而在一切都看似走上正途之后,我發覺,關于陜北記憶中的那些符號,我是忘不掉,也是不想忘的。真是應了劉成章先生的那句話——離開故鄉,不是越走越遠,而是向故鄉的深處走去。少時的記憶,就像咝溜溜的南風攪著高粱葉子一般,時不時地跳出來惹得人一陣恍惚。
溝壑縱橫、梁峁交織的黃土高原上,一戶戶、一排排的窯洞好似大山的眼睛,裝點在溝渠梁峁上。上小學前,我和爺爺奶奶在一個叫丁王家溝村的小村莊里住了整整七年,之后被父母接到城里上學,但只要爺爺奶奶在村子里,我時常都要回去住上幾天。
那個山溝溝里排著的四孔窯洞,是爺爺一輩子的驕傲。少時,爺爺常用一種得意的口氣說:“咱們家的窯洞,冬天是最敞亮的,夏天也是最涼快的。”是啊,他和他們的父輩,靠著雙手,建成了百年不漏,夏可避暑、冬能避寒的窯洞。
丁王家溝村的那四孔窯洞,其中一孔邊窯采光差,被爺爺用作閑窯,也就是家里的庫房。小的時候,我總是跟著村子里的人戲謔道:“我爺爺這三孔窯洞嘛,剛好三個兒子,一人一孔。”這時爺爺就會接茬:“那你讓我和你奶奶,我們老婆老漢兩個住哪兒?”那個小女孩就會擠眉弄眼地說:“那你們就去住閑窯呀!”爺爺把我放進那個久久不用的驢槽里,氣道:“你個龜孫子,今晚就住這兒算了。”
那四孔窯洞,是爸爸把媽媽從四百公里之外娶回來安家的地方,這里,記錄著他們從自行車到摩托車再到小汽車的愛情,也見證了他們從喂兔養鴿、烈日暴曬下拉著農車收向日葵桿子、刨洋芋再到小城里教書的漫漫時光。那四孔窯洞,見證了一個小女孩從呱呱墜地、蹣跚學步再到走出小城的18載。
記得小升初的那年除夕,三叔手機里女朋友發來的信息被我偷偷打開念給全家聽,他氣得面紅耳赤;全家11個人圍坐在炕上,看春晚,我跟三叔玩撲克輸了錢,躲在炕角哭,第二天早上那些輸掉的錢又被壓在我的枕頭底下,而且比之前還多了不少呢;那夜,三叔帶我們幾個在大嬸家喝點姜汁可樂,二叔家吃顆黃元帥,大爺家抓幾顆奶糖,直到爺爺打著手電筒拖著一雙走起路來聲音巨大的毛線拖鞋找到我們,把我們拽回家……
后來,那個站在炕上唱著《三十里鋪》的小女孩長大了,院圍里的野草也已經及腰了,那張“紅花少年”的證書還在那個大相框上別著,終是褪了色,小女孩也的確去了更遠的地方。
但在遠方的大學里,那些窯洞里鍋碗瓢盆撞得叮當響的聲音還會縈繞耳邊,窯掌里放的紅薯,飯桌上籠布下蓋著的黃饃饃,院子里的石磨,記憶里的那四孔窯洞和那些事,好像漸漸淡去,但我肯定,她永遠不會消失。
那四孔窯洞,好像是我人生的守望者。她望著我走出去,又望著我一次次回來,好像一直在等我。